紀蔚然 931014
無法承受沈默的原因很多，但依我對他的了解，他懼怕尷尬，懼怕瀰漫於沈默中的親密氛圍。
我在教「劇本創作」時曾經要求學生在家裡或宿舍錄下一段對話，前提是要事先取得參與者的
同意。作業的目的是要學生事後一再重聽，從日常閒談裡體會人際互動的模式與權力關係。可惜
實驗失敗，但聽了不少笑話。
一位住宿舍的同學先按下錄音機，然後才詢問室友的同意。接下來兩人一問一答：「為什麼要
錄音？」／「課堂作業，老師要我們錄的。」／「你們老師是誰，有窺聽症嗎？」／「 紀蔚然。
」／「果然有病！」。卡答一聲，錄音結束。
另外一位同學決定以餐廳為場景，晚餐時刻對全家宣佈：「今天吃飯的時候全程錄音，因為我
要編一個跟我們家有關的劇本。」爸爸第一個反對：「這樣吃飯很不消化，而且我們的隱私沒有
保障。」媽媽馬上唱反調：「這樣也好，你才不會上面打嗝下面放屁，倒盡胃口。」所幸這一家
很民主，經過投票後兩位哥哥也舉手贊成。接下來是將近兩分鐘的沈默，只依稀聽到筷子碰觸飯
碗與菜盤的聲響。終於，我學生忍不住了，打開話匣子：「媽，你今天打牌輸還是贏？」媽媽正
色回道：「哪有時間打牌？早上去買菜，下午洗衣服打掃家裡，傍晚做菜，累死人了。」二哥接
著說道：「我也是，早上幫老師洗碗，中午幫校長燙衣服。」大哥也不示弱，說：「我才累呢！
早上幫老闆抓龍，下午幫老闆娘指壓……」大哥還沒蓋完，老爸突然大笑：「我們真是模範家庭
啊！」他「啊」才脫口，一個滿嗝接踵而至。卡答一聲，錄音結束。
「談話錄音」是我從語言學裡的「對話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得到的靈感，但
在二十幾年前我還是輔仁研究生時，就誤打誤撞做了一次效果卓著的實驗。有一回，三位學弟相
約到我住所打屁臭蓋。一開始只來了兩個，那位最會遲到的學弟果真又晚來了。三人成唬，照樣
能聊，我一時興起，告訴他們最近買了錄音機，如果沒人反對的話，現在就試試錄音的效果。兩
人不置可否，我也按鈕照做了。剛開始三人有點自覺，談話的節奏宛如該掛而不掛的中古車，走
走停停，一踉一蹌的。五分鐘過去，大夥全都忘了錄音機的存在，天南地北地瞎聊，而且等第四
人加入時，我們竟忘了提醒他錄音這回事。
事後，我再三聆聽錄音帶，得到一些有趣的結論。首先，我發覺我的聲音既難聽又疏離，根本
是我的「分聲」。還有，多人談話時話語重疊的現象層出不窮，且說話的順序不像接龍似的，甲
說完換乙，乙說完換丙；它是交錯對位的。還有，從話題轉換的次數與誰主動轉換話題裡可以觀
察到四人之間的權力關係。最有趣的是，那位遲到的學弟從頭到尾講了數次的「樓下那隻土狗」
。第一次，我猜，是為了遲到躲避責難，所以先起個話題：「樓下那隻土狗以前沒見過，哪來的
？」我果真掉落語言陷阱，為他從頭細說。往後幾次就不算是聲東擊西的煙霧了。每當某話題告
一段落時總會有一陣沈默，而每當沈默降臨時那位仁兄就會提起「樓下那隻土狗……」。我們四
人裡，他大概是最不能忍受沈默的人。無法承受沈默的原因很多，但依我對他的了解，他懼怕尷
尬，懼怕瀰漫於沈默中的親密氛圍。後來他的發展似乎證實了我的觀察：相識滿天下，知己無幾
人。
又有一次我和室友決定勤練英文會話，相約每晚花一個小時只講英文並錄音。錄音才開始，無
所不談的兩人突然舌頭打結，只能交換一些日常廢話。他嗨來，我嗨去。沈默。他說天氣不錯，
我說是的。更長的沈默。我終於忍不住了，說：Long, long time ago, there was this
local dog……
「Local dog？」同學不解。
卡答一聲，錄音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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